为什么同样的食物,风味因人而异?神经科医生的回答来了 | 读书日签
头晕、通感、幻视幻听,痛觉尽失、嗅觉倒错、心盲症……在这些或不陌生或很少见的感官失调体验之中,蕴藏着人类日常感觉的各种神经机制。
近日,《五感之谜:神经科医生漫游感官奇境》一书由理想国推出。我们常说“五感”,当然是一种粗疏且过度的简化。别的物种显然还有其他感觉,比如鱼有一套侧线系统,能探测水流的微小扰动,从而感知猎物或天敌;又比如蛇,用颊窝探测热辐射;还有鸟类,能感知地磁场。而人类的本体感觉,即知晓自身的空间位置、以及各身体部位相互关系的感觉,那种第一章的拉赫儿因肺癌而失去的感觉,也被一些人说成是人的第六感,但在我看来,它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感觉罢了。
作者盖伊·勒施齐纳(Guy Leschziner)是一位神经科主任医师及睡眠问题专家,伦敦国王学院神经病学及睡眠医学教授,著有《脑子不会好好睡》,通过《金融时报》、 BBC等多种媒体向公众介绍相关知识及故事。身为领军级的神经科医生,作者借职业经历中所遇所闻的疑难病例,为我们展示了人类感官方方面面的机制及其构成的、联系着的奇妙世界,这里不仅有曼彻斯特的音乐、中东的食物和咖啡、斐济东星斑的鲜美和潜藏危险——这里栖居着我们每一个人,也是我们每个人无意间的个性创作。
以下摘编自《五感之谜:神经科医生漫游感官奇境》一书,经出版方授权发布。
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食物史:菜谱代代相传,活在进餐触发的回忆和情绪里;菜肴唤起童年的温暖和幸福,宛若包裹在母亲的爱意之中。对许多人,尤其移民家庭而言,这些家族菜谱也是一种无声的语言,是一部关于根源、故乡和跨文化交往的无言历史,它们和姓氏一起定义着一个家族。
我自己家的食物史比罗登的还要复杂。我母亲的家族源自巴格达,她也出生在那里。她长大的房子坐落在大河的岸边,那河就是幼发拉底河或底格里斯河(她离家时还太小,不知道是哪一条)。她们家是犹太人,说的倒是阿拉伯语。我还记得我的外公——那时他们离开伊拉克已有五十来年——坐在一棵树下晒着太阳,用几只小小的厚玻璃杯喝着咖啡(是我外婆用一把小黄铜壶在炉子上煮的),边喝边同几个朋友下双陆棋,木头棋子和骰子在棋盘上不时啪嗒作响。咖啡豆发苦的烘焙气息中掺杂了一抹豆蔻的清香。喉音浓重的伊拉克阿拉伯语在大人之间来来回回,他们如果还在巴格达,大概也正做着完全一样的事。
偶尔有人说一个无疑算得上难以启齿的粗野笑话,朋友间一阵哄堂大笑。还是小男孩的我在边上且看且听,耳朵很快习惯了阿拉伯语的咒骂。每次我走进外祖父母家里时,桌子上总是摆满食物,现在回想起来还令我口水直流:黄澄澄、热腾腾的藏红花米饭上面铺一层小扁豆,碎小麦包的小饺子里塞足了羊肉、肉桂和松子(就是基贝,kibbeh),要不就是肉丸蘸在杏子酱里,佐以一份安巴(amba)——那是一种香辛酸甜的开胃菜,内有芒果、青柠并混合了各种香料,它是历史化作食物的有力展现,很可能是由曾经定居印度的巴格达犹太人带入伊拉克的,因为他们曾长期在中东和南亚次大陆之间往来贸易。我的外婆和她的一众姐妹常常一边大吃特吃,一边高声谈笑,一旁的电视总是兀自放着一部伊拉克或埃及的肥皂剧,美食将她们全都带回了快乐的童年—她们很幸运能在彼时的巴格达长大,那时的它是一座现代而进步的城市,是不同文化、语言和宗教的熔炉。
我父亲家的情况就完全相反了。他的母亲,也就是我的祖母,在1931年刚出现不祥的预兆时就离开了柏林,这个16岁的柔弱少女辞别父母,登上了一艘驶往巴勒斯坦的海船。她个性要强,硬得像颗钉子,不惜抛下当时被看作文明巅峰的城市和那里的中产家庭,去异乡过凄凉贫苦的生活。她和食物的关系就比较复杂了。对她来说,食物只是一剂燃料,是让她完成每天工作的“必要之恶”,绝非什么值得享受的乐事。对于周围的人,食物是爱的表达,是交流的方式;而在她眼里,重要的是量,不是质。食物的量越大,声势才越壮,她这个中欧人会把分量搞得巨大,或炖或烤,直到食材变成面目全非的一坨。
从我出生起,祖父母始终住在瑞士,我们每次去看他们,毫不夸张地说,他们总会准备大堆大堆的巧克力和五花八门的德式蜂蜜松糕(Lebkuchen),在咖啡桌上垒得摇摇欲坠。祖母一扑纳心地只想喂我们,我们刚刚吃完一顿、肚子还胀得紧绷绷的时候,下一顿就又端上了桌。她对我祖父也是如法炮制,总在鞭策他多吃一些。祖父为人极富涵养,他性格文静,才智超群,通晓多种语言,对古代史、哲学、艺术和经典作品都很有兴趣。我听到他提高嗓门的唯一时刻,就是祖母硬给他塞吃的而他实在消受不了的时候。从外形上看,我这对祖父母可算是极不般配:祖母体格硕大,强壮如牛,声音洪亮,行动果敢,目标明确,是个突出体魄的人;而祖父,即便在祖母的强势填喂策略之下,依然瘦得像根耙子,他更习惯轻声细语,在家里慢悠悠地走动。当祖母将一大坨食物铲进他的餐盘时,他只会挑着吃上一点。
直到我长大一点之后,我才明白,祖父不懂得享受食物,有着更深的缘由,那是一股贯穿他一生的忧郁。“水晶之夜”那一天,他在自己的出生地布雷斯劳被捕—那里当时还是一座德国城市,现已更名为“弗罗茨瓦夫”,位于波兰蕞西部。他听到了纳粹往城里蕞大的犹太会堂投掷手榴弹的爆炸声,当时他就被囚禁在会堂对面的警局里。
1939年6月,他在二战爆发的前夕逃出了第三帝国,家族中只有他和他兄弟二人幸存下来,其余都死在了集中营。他蕞后一次得到他父母的消息,是通过红十字会的几份简短记录,当时他们正要被转去泰雷津城。他手上有一封从巴拿马驻阿姆斯特丹大使馆寄出的信,上面贴着一张德意志雄鹰抓着纳粹万字的邮票,这是那个时代留给他的唯一实物,然而那个时代造成的创伤却始终纠缠着他,直至其寿终之日。那封信确认了他可以安全前往巴拿马——当时离开德国的条件是有地方肯收留你。祖父终生都是一名无神论德国人,他说标准德语、穿全套正装、听德意志古典音乐、阅读德意志大作家大哲学家的作品—饶是如此,他仍被自己生长于斯的国土排斥、迫害,差一点还遭到处决。讽刺的是,他后来和妻子搬到瑞士的小小一隅居住,却始终被当地视作“德国人”。他以92岁高龄逝世时,仍是瑞士汪洋中的一座德国孤岛,他的居所几百米外就是德国边境,真是从他家中就能望见。站在他家的大门前,几乎能听见清澈的莱茵河水打着漩涡、泛着波涛地汩汩流动—就是这道液体国界,隔开了他与故乡。他和德国近得不能再近,却始终没再回去。我真想知道淙淙的河水在向他诉说什么,他从那窃窃私语的交谈中又听到了什么。去世前几年,祖父丧失了嗅觉。
我还记得他已然贫乏的胃口终至消失,也记得这个本就消瘦的男人变得愈加羸弱,好像随时都会一折两段。
各位可以想象,我的童年食物是非常多样的,每道菜都让我想起家族历史的不同侧面——它的起源、它的伤痛、它的颠沛流离,一如克劳迪娅·罗登所写的那样。不过食物中也有更加私人的感受。每每路过伦敦街头的某家阿拉伯餐馆,闻到加了豆蔻的阿拉伯咖啡的香气,我都会立刻被拉回儿时的场景:外公坐在一棵树下玩双陆棋,一手举着热气腾腾的玻璃杯,一手摆弄着两只骰子。如果是小牛肉配土豆泥,或是一大碗柏奇(Bircher)麦片的气味,我又会回到祖父母在诺伊豪森的起居室,远处传来莱茵瀑布的隆隆水声。气味和味道是通向过往的直路,从我自己的过往一直通到祖祖辈辈。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,他们一边吃着我岳母料理的旁遮普菜,一边吃着我父母做的德式炸猪排、贝果面包、土耳其果仁蜜饼和杏子酱肉丸。他们长大后也会有复杂的食物记忆,那将是一部扑朔迷离的奇妙历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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